春末夏初的时光,很适合安睡,我惯常睡得很沉,绝大部分时候一夜无梦,也极少起夜,唯一的痛苦是早上六点就要起床吃饭赶去学校上早自习。 屋外的天光似乎已经亮了,有个人在外面喊我的名字,并不是熟人的声音,那声音带点回声似乎很远,但一声声的特别清晰,又似乎很近。 我起床,走出屋子。东方已白,是个好天,但晨曦尚未散尽,还有点微凉。 屋外是熟悉的巷子,天还早,巷子里空荡荡的,很是安静,并没什么人。 那个声音却又在不远的地方喊我。 我在巷子里找了一阵,拐了几个弯,转了几条岔路,渐渐行得有点远了,还是未见人影,便想回了。这时候,一看周边,却是个陌生地方,似乎之前从未到过,路边的屋子也并不熟悉,往回走也不知是去哪,便想着往前面找找到熟悉的路。
这巷子的尽头是个弯,顺着弯拐过去,却蓦然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。 周边一切都消失了,只剩下一条宽阔而平坦的大道,沙土铺就的路面很是干净,两旁是高高的藤曼植物,翠绿欲滴,宽大的掌形叶子在晨风中不时被吹得微微翻起,愈显柔嫩。这宽大的叶子错落有致,层层叠叠得交织着,连茎蔓都遮蔽了,一眼望去仿佛是绿盈盈,随风轻轻翻飞摇曳着的墙。这藤曼织就的墙有数米高,整个视野所及除了头顶微微泛蓝的天空,透过细碎的叶间空隙漏进来的阳光,便只有这奇幻的大道了。藤曼上开着三三两两紫红色的花,花型极似洋兰,但却要大上许多,花瓣如最好的缎子般丝滑,有着极细腻的质感,微微闪着反光,有一种不容忽视的明媚。
这藤曼织就的墙,华丽、柔密,从细碎的空隙并看不到外面的世界,满世界便是那花,那叶。我好奇地东张西望,边看边走,甚至还凑近闻闻那些花儿。这些花儿极美,隐隐地似乎鼓励着我摘上一朵珍藏,踌躇再三,终还是不忍采摘,见地上有些落花,便捡了一朵拿在手上观玩。
这道并不长,走了不多时便走出了这条道,视野蓦然开阔,却是寻常的郊外。大片大片的原野,近旁甚至还有些菜垄,乡间寻常的土路弯弯曲曲地延伸开去。天色尚早,路上还未见人影。这个郊外却也是陌生的。 沿着原野上的路,我走在微凉的晨风中,雾大概是散尽了,只留下一种微微湿润的感觉。这条路很是寻常,路面被往来的人踩实了还略带些高低错落的小坑,路边散落长着些寻常的野草,稀稀疏疏的,似乎被晨雾打湿,略带湿意,我小心不去碰到它们。目力可及的原野也很平常,和方才藤曼大道的华丽完全无法比拟。
沿着路往前走了一阵,路的右边有一条岔路,幽幽地延伸向前,似乎远处有些人家村落。 走进岔路,这条路上草木要茂盛得多,有些地方有着篱笆一般的灌木草丛,但也是些寻常的草木。走不多久,看到路边的某个草丛似乎有些特别,便走近去看。意外的,这是一片种植的郁金香,叶子油嫩挺拔,在周边杂草的衬托下更显风姿。这一片郁金香面积并不大,十几二十来株的样子,郁金香大都还未长成,这一片碧绿中,只有一株开花了。这是一只金色的郁金香,含苞待放,花瓣含蓄得敛着,色泽华丽不输那奇幻大道的藤曼花。这时候,太阳已经升起来了,阳光照到这金色的花儿上,说不出得高贵典雅。我静静地蹲在花旁,看痴了一般。 不知觉,身边有人问我,“这个花,你喜欢吗?送给你吧。” 站起身,看到一位老伯,不知何时来的,此时正看着我笑眯眯得问。 “这是您种的花?您种得实在是太好了。” “是的,这只开花的送给你罢。” 我连忙推辞,“不,不,您也才这一枝,我看看便好。” 这老伯却不管我的推辞,蹲下去将金色的郁金香刨了出来,连带着球茎递到我手上。 “拿着,这花送你了。管好它,有球茎它可以活很久。” 千恩万谢地接过金色的郁金香,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,跟老伯道了别。
前面的路,是一段平缓的上坡路,路边的不远处露出些屋宇的边角来。我捧着郁金香,边走边看,满心欢喜。 “嗨~~” 有人跟我打招呼。 抬头看见一个清俊的少年,微微笑着。 “你的郁金香真好看。” “是啊,特别漂亮。” 【约略又聊了些,然而时间久远,已不记得了,许是些不重要的。】 那少年微微红着脸,问我,“你的郁金香,能不能让我拿着看看?” 我稍犹豫了一下,小心翼翼地把花递给他,“好吧,千万小心点,不要把花弄坏了。” 那少年接过花,清俊腼腆的脸上掠过一抹狡黠的神情, 忽地捧着花跑了开去,远远地喊了一声,“我看完还给你。” 我顿时懊丧不已,这看似清俊诚恳的少年竟是个骗子。 正懊恼间,远远地看见自幼一起长大的弟弟妹妹说说笑笑,正从坡上下来。我把郁金香被骗的事情一一地说给他们听,两人顿时气愤不已,和我一起大骂那少年。 然而花却是不知去何处找了,骂了一通也只能作罢,弟弟妹妹又聊着走了。
空手前行,坡道并不很长,爬上坡后,有个弯,再往前路边有堵黄土墙。经过那墙的时候,忽然有人叫我:“喂~~” 墙头上露出两个少年的脑袋,其中一个便是先前那少年。 “你的花,还给你。” 那少年拿着我那株金色的郁金香,手越过矮墙墙头。 我踮起脚,把花接了过来。 那两个少年嬉笑着,瞬间跑远消失了。 我接过花,仔细一看,顿时气恼之至,金色的郁金香花依旧,球茎却不知去向,这少年竟然偷了球茎,还给我一支将渐渐枯萎的花。
被截了球茎的花,是无可挽回了,辜负老伯的嘱托,我满心惆怅,闷闷不乐地往前走。一路上,约略路过了几个村庄,我沿着大路穿村而过,一路上未作停留,也未遇见什么人。 走了许久,远远地望见一条河,切确地说,是一条湍急的大溪,远远地便能听到水奔流的声音,隐隐夹杂着人声。 走到大溪边,只见一群村妇在溪边洗衣。这条大溪许是沿山流下,水流很急,溪中还有不少大石块,溪水打在石块上发出哗哗的响声。溪边也尽是大石块,被流水冲刷得非常干净圆润,这些村妇便一人一个大竹篮,在岸边的大石头上边说笑边捶洗着衣服。我走过去,蹲在一块大石头上,撩了些水,这一路过来是未见过水,也该洗刷洗刷了。溪水非常清澈,也很深,大溪的中央水又急又深,微微有些幽黑。 我找了一块离着这些村妇有点远的大石块,本意是不打扰她们。这些村妇却很热情,跟我打起招呼,“欸,你是外地来的吗?一个人吗?” “是的。” “你要去哪里啊?” “我也不知道。” “不知道呀,不如就留在我们村吧,我们村缺人,洗衣服人都不够呢,我们大家天天洗都来不及,不如你和我们一起吧。” 见我没作声,她们一群人拉着我,“其实活也不多,每天就是洗洗衣服,我们天天在河边聊天说笑,其实也很开心的呢。” 见我还是犹豫,她们索性拉着我一起回了村,于是我便在这个村落了脚。 我有了一间房,传统的那种民宅,屋里很是朴素,多是木、石制的家具,桌椅床而已,大都是原生态的,连层漆都没有,算是简朴实用,当然还有一只大大的洗衣篮。 我并不很多与村里的人交往,每天只是与这一帮子女人一起去河边洗衣服。衣服是天天有一篮子的,洗法也很简单,和着溪水在大石头上用棒槌敲敲,漂洗漂洗就行。洗完一篮子便和大伙一道说说笑笑回村,自己做饭吃。 这种日子颇持续了一段时间。 有一天,照例和大伙一起到河边洗衣服,挑了一块离岸稍有距离的大石头,那儿水略急,也更干净些。我从篮子里挑了一件布料不错的花色衣服,反复地捶洗着。溪水从脚下哗哗得流过,而阳光又刚好晒不到我所在的大石头,很是惬意。我漫不经心地捶着衣服,一晃神,那衣服居然被水流带走了。 “哎,哎~~,你的衣服~~” 旁边有人喊起来,可就这一眨眼的功夫,湍急的水流已经将衣服带出几米远,大伙手忙脚乱试图捞一把,却因着衣服离岸稍远而捞不住,转眼间,那衣服已经被水流带走数十米,在水中浮浮沉沉着越漂越远。 似乎有点惋惜,又有点义无反顾,在那一瞬间,我忽然对天天浣洗衣服的生活失去了兴趣。我站起来,离开了大溪,离开了洗衣的人群,继续前行。
离开村不远,出现了一片树林。 走进树林,里面很安静,往里走越是幽暗。树木很高大,树下长着灌木,到处是杂草,没有路,没有声音,甚至连光都很幽暗。确切地说,这是一个黑森林,没有一丝热烈的阳光能穿过浓密的树叶洒到地上,哪怕是铜板大的一缕也没有,整个森林只剩下些从上方弥散下来的朦胧光亮,让它不至于一片漆黑。森林里也没有活物,连一只小虫子都没有。而树林的感觉只怕是在边缘时的错觉,它大的漫无边际。没有方向,没有路,甚至连风都没有,我在黑森林里不停歇地走着,包围我的是无边的死寂和迷茫。 直到某一刻,在无尽的幽暗中,我忽然发现前面有点微光。仔细一看,远远的有一棵树,在黑森林里皎皎无暇。轻轻柔柔飘荡着的满树银丝,仿佛质地最好的缎,或是极为轻盈的柔枝,盈盈地闪着光,驱散了黑森林的幽暗。我飞奔到那树旁,想去抚触那温柔得丝一样的枝条。 一踏进那树的领地,那满树轻柔摇摆着的枝条竟然一起向我伸过来,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的当儿,一下子裹住了我,牢牢地把我捆缚在树干上。 是啊,我真傻,这没有风的黑森林怎会有随风飘荡的树。然而后悔已经来不及了,那些枝条的捆缚越来越紧,越来越紧,我无法呼吸,挣扎在窒息的边缘,眼看已经回天乏术。 强烈的窒息,让我最后的挣扎异常剧烈,甚至撕断了绕在我脖子上的那些枝条。这一撕断让我重新获得了新鲜空气,也让那些枝条吃痛般撤了开去。我迅速逃离了那树的枝条所及的范围,继续在黑森林游走。 这之后,我便远远得避开黑森林里那些奇奇怪怪的植物。一路上,又看到了好几棵盈盈闪光微微飘摇的树,我都远远地避开了。 不知道在黑森林里又走了多久,慢慢的,树开始稀疏起来,再往前走,隐隐出现了光。
当我终于跨出黑森林的时候,迎面而来的是一望无际的草原。 悠远的蓝天飘着朵朵白云,蓝天下是一望无际的嫩绿,齐膝深的草远远望去如绵厚的翠绿地毯,在微风轻拂下轻轻起伏,间或点缀着些野花,在翠绿里若隐若现。我跳着,叫着跑过去,滚进草堆里,无拘无束地打着滚。蓝天,白云,绿草,鲜花,还有一望无际的开阔,自由拂过的风,这一切在黑森林之后显得那样美好。我一会儿在草原漫步,一会儿在草上打滚, 一会儿在草间飞奔,享受着着自奇幻大道后所见最美的景。 然而这片草原的面积却并不大,不多时便穿过了。
面前是一片沙土荒漠,漏斗一样缩拢,再前面是一条看起来没有尽头的路。 走上这条路的时候,我发现这条路的两边极为开阔,或者说是一无所有。 往路两边望,一眼可以看到天尽头,然而又什么都看不到,连天际线都没有,以至于无从判断它到底是极致开阔还是虚无。 路的前方远远地不断伸展,似乎连着数不尽的地平线。 这条土路,浅黄褐色的土很细腻又结实地板结着,被踩踏得异常平实,偶尔嵌着一两颗小石子,小石子的大部分都嵌入土里,只留一个小小的尖儿或面露着,成了路上唯一变换的风景。光永远不冷不热地照着,没有黑夜和星辰,甚至只怕也没有天空,没有风霜雨雪,没有任何天气变化,只有极微的风偶尔会掠过,在路面上扬起一层极薄的土雾。 这条路是如此之长,只有走,不住前行,没有活物,没有风景,除了路本身似乎再无旁物,宇宙间似乎只剩下我知晓我的存在。
在极为漫长的前行中,我已几乎麻木,以致于路边出现了一坨灰黄都视而不见,只是走着走着。 当我经过了那坨灰黄以后,听到个声音:“你等一下。” 我莫名四望,身后,路旁那坨灰黄缓缓地站了起来。 这个人,只怕已经极老了,它的动作非常缓慢,连带着声音都有说不出的沧桑,也许已经很久很久没说话了。灰黄的衣服也许是尘土的颜色。 我走过去,在它身边站定,却还是看不清它,它的脸不知经了多久的岁月已经风化一样模糊不清,五官依稀还在,却模糊到很难看清。 “有什么事吗,老伯?” 我问道。我也很久很久没说话了,从离开村庄以后,我便没再见到过人,如今开口连自己听起来都感到有点陌生。 “我已经在这里等很久了。” 我没作声。 “我在这里等了很久很久了,你是我碰到的第一个人。” “是吗?有多久?” “我也记不清了,几千年,几万年?” 我有点诧异,我在这条路上是没有碰到过其他行人,却想不到这条路上的人少到这种程度。而这里的时间可以如此长久也是让人意外,难怪这老人连五官都似被风蚀了一般。 老伯缓缓取出一个长颈玻璃瓶,“这里面是对地球很重要的东西。” 我仔细看那个玻璃瓶,形状像观音拿的那种净水瓶,金属灰色,看起来晶莹剔透,似乎是透明的,但再看却看不到里面的东西,或者它根本就是空的。 “我需要有一个人代替我,在这里守护它。” “那你呢?” “我要往前走的。” “前面还很远吗?” “是的,还很远,还有像我这样的人,等着下一个路过的人,去接替。” “像你一样守护着某样东西,坐在路边等下一个人经过?” “是的。” “会要等多久?” “这个无法知晓,也许很快,也许要很久很久。” 老伯晃了一下手里的瓶子,“这里面是对地球很重要的东西,你愿意留下来守护它吗?” “里面是什么?” “这个我无法告诉你。” “这是对地球很重要的东西,你愿意留下来守护它吗?”老伯再一次问道。 我有点懵,在这条路边坐上几万年实在是穷极无聊,然而这个责任似乎又很重大,虽然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。 我一时间十分踌躇。
正犹豫间,像是被人从梦里踢出来一样,我一下子醒了。 哦,是个梦,一个极为奇怪,异常逼真,所有场景都极端细腻又有种超越现实的美的梦。 然而,那个声音却依然还在问我,“你愿意留下来守护它吗?” 我张开眼看了看四周,没错,我好好地躺在自家床上,被窝里暖暖的,时间不算太早,六点,该起床去上学了。 我坐起来开始穿衣, 那个声音还在脑中反复回荡着问我,“你愿意留下来守护它吗?” 被问了十几遍以后,我的脑中模模糊糊地回答了“愿意”。 那声音消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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